中国梦·青海故事｜青海云幕下的21.0975公里

作者：王向东

“老兄，今日贵州这雨下得绵延不绝，反倒让我想起咱们在西宁跑马拉松的日子。与你并肩向前的体验实在难得，至今想来仍觉畅快！”手机忽然震动，老友的消息跃入眼帘，“马拉松”三个字像带着股寒风细雨，裹挟着记忆穿透七月的热浪，从屏幕那头扑面而来。

老友说的那场赛事，打从消息发布就勾着人的兴致。我身在西宁，占尽地利之便，若不亲身体验一番，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。何况这次赛事以“生态 + 体育 + 文旅”模式推动全民健身，公益收入还要用于西宁野生动物园改造——既能了却跑马的心愿，又能尽份社会责任，实在是一举两得。“你都跑十几年了，前年西宁首届半马状态多好，再战一场肯定没问题！”家人朋友这番鼓励，让我兴冲冲地报了名。

偏巧天公不作美。此前一直艳阳高照的西宁，赛前一夜忽然淅淅沥沥下起中雨，气温骤降至11摄氏度。要知道高原的雨可不像江南烟雨那般缠绵，每一场风雨都带着让气温骤降的力道。它像携着股清冷与重量，从铅灰色的低垂云幕中筛落，打在皮肤上竟有几分金属的凛冽质感。

凌晨4点我匆匆起身，收拾妥当后登上专供参赛者的摆渡大巴赶往赛场。前排坐着两位面容清瘦却精神矍铄的南方人，瞧着约摸60岁，攀谈后才惊觉他们都已75岁高龄！昨天下午4点多刚从扬州赶到西宁，专为这场赛事而来。我不禁对他们肃然起敬，忙不迭提醒起当地的注意事项。没想到二老笑着摆手：“我们都跑过一百场全马、二十场半马了，这儿跑完，马上还要去西藏参赛呢！”原来竟是跑马界的专业大咖！

等待许久后，一阵欢呼声中，清脆的发令枪响骤然响起。人群瞬间涌动，像撕裂了雨幕的沉寂，又如同一股彩色溪流汇入大河。大家都憋着劲往前冲，势头势如破竹。每一次迈步，都像是身体与高原稀薄空气的初次对话；每一次吸气，都仿佛在啜饮稀释的琼浆，胸腔里隐隐的滞涩感时刻提醒着这片土地的威严。“慢点跑，留着后劲！”大家互相叮嘱，脚步却没一个放慢的。雨水顺着我蓝色的帽檐淌下，模糊了镜片，眼前的世界只剩下晃动的人影、湿漉漉的反光路面，还有两侧被雨水洗得愈发雄伟的南山北山。心脏突突地剧烈跳动，与奔跑的步履一同敲醒了这座城市寂静的清晨。

雨还在不停地下，几乎浸透了我薄薄的紫色运动衣，冰凉的布料紧紧贴在皮肤上。赛前设想的种种潇洒摆拍，这会儿早没了踪影。摆动的双手在湿冷中渐渐麻木，每一次挥动都带着沉滞的摩擦感。脚下的长路也不再是平日轻快坚实的跑道，雨水汇成细小的溪流，起初还下意识挑水浅处落脚，跑着跑着索性不管不顾地趟水而过。雨水裹着泥沙，在湿漉漉的鞋底与路面间制造着微妙的“背叛”，每一步落下都得调动核心肌群维持平衡，像踩在湿滑的鱼背上。

青海大剧院、南凉虎台遗址公园等标志性建筑陆续从身边闪过，海湖湿地公园、西宁市植物园、人民公园、文化公园、麒麟湾公园则像一颗颗绿宝石，逐一展现着高原古城的独特魅力。完赛是唯一的目标。前5公里我刻意缩短步幅、提高频率、控制心率，像只谨慎涉水的羚羊，全神贯注盯着脚下方寸之地。那感觉，仿佛身体在低氧与湿滑的双重枷锁下，跳着一场精密的舞蹈。

风声在耳边呼啸，夹杂着雨点密集敲打衣物的噼啪声，还有自己沉重却执着的呼吸 ——三拍吸，两拍呼，像一架在高原奋力运转的风箱。周遭的交谈声渐渐稀了，每个人都低头专注于与自己的较量。偶尔抬头，视野已被雨水切割，道路笼罩在流动的云雾中若隐若现。这般山水半马，透着说不出的诗意。西宁作为青海省省会，是青藏高原上的一颗璀璨明珠，曾是“丝绸之路”“唐蕃古道”的必经之地，如今也是不少游客环青海湖旅游的起点。眼前湖水波光粼粼，树林郁郁葱葱，昔日荒芜苍凉、黄沙纷飞的景象早已不见，取而代之的是优美独特的生态环境。

思绪重回阴暗的雨幕中，赛道旁不时有三三两两的人为选手高喊“加油”。沿途指引方向的彩旗在风雨中猎猎作响，五彩的颜色被水汽洇染得愈发浓烈，像在以这种方式为我们这些冒雨跋涉的跑者鼓劲。

里程牌上的数字，得在雨水中费力辨认。5公里，6公里，10公里，15公里……双腿像灌满了高原的冻土，越到后来，每一次抬离地面都需要意志的号令。

雨水的冰冷与奔跑产生的热量在体表交战，形成一种奇异又让人战栗的温差。补给做成了短暂的绿洲，抓起一杯温水混着能量胶黏稠的甜腻仓促灌下，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，短暂唤醒一丝清明，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覆盖。湿透的鞋袜摩擦着脚趾，每一次蹬踏都传来尖锐的警告，提醒着极限已在眼前。

最后几公里，连续两个大上坡让我步履维艰。意志的堡垒在风雨、疲乏与缺氧的轮番冲击下，开始簌簌落土。“不能输在最后一公里！多超一人是一人！多快一秒是一秒！”乱七八糟的念头在脑海中轮番闪现，伴着沉重的喘气在耳边低语。

转过最后一个弯道，视野豁然开朗——远方青海体育中心搭设的终点彩色拱门清晰可见。胜利在望！冲！加速！对终极目标的强烈渴望，瞬间点燃了体内残存的最后一丝火焰，一股豪壮的情感奔涌心头。

不再顾忌湿滑，不再细数呼吸，只是驱动着已然麻木、酸痛却仍在顽强运转的躯体，向着那点象征性的光芒冲刺。

冲线！冰冷的雨水混着滚烫的汗水模糊了视线，沉重的奖牌贴在湿透的胸前，冰凉中透着踏实。没有欢呼雀跃的力气，只有一种虚脱与巨大的宁静感弥漫全身。站在终点，任由雨水冲刷。

回望来路，那条被无数脚步踏过的湿漉长路，在苍茫高原的怀抱里既渺小又壮阔。它已不只是 21.0975 公里的物理距离，而是一段浓缩的生命体验——在稀薄空气里的挣扎喘息，在冰冷雨水中对抗失温的颤抖，在湿滑路面上维持平衡的专注，还有无数次在崩溃边缘用意志将自己拉回的坚持。

高原的雨，洗净了尘埃，也涤去了浮躁。它以近乎残酷的方式，让我触摸到身体的极限，也窥见了意志的深渊与高峰。这场冰冷的洗礼，最终沉淀为胸腔里一团灼热的火，那是对这片苍茫天地，以及对那个在风雨中不曾停下的自己，最深沉的敬畏与礼赞。

2小时24分完赛！我抓起一瓶矿泉水一饮而尽，胜利的爽快感混着咸涩的雨水一同滑入喉中。

我知道，青海高原雨中的这 21.0975 公里，已烙印成骨血里的图腾。它比任何晴空下的奔跑，都更接近奔跑的本质——那是人类在大自然伟力面前，以渺小之躯书写的关于坚韧与存在的优美沉默诗篇。

文字/图片：王向东；

主编：王十梅；

总监：王丽一；